白术本想回头，但是他的头部被母亲用力压住，他还是什么也看不到。但是母亲的声音让他冷静下来，也放心了很多。
“原来……真是你的孩子么？”女人似乎很惊讶，但随着一声短叹后，她的语气变得悲伤起来：“我还以为你还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子，没想到已经有了自己的后代，人的生命真是快得离谱啊。”
茯苓温婉地笑道：“你们不也是一样么？从那之后已经多少代过去了呢？不管是人类还是植物，但凡是生命，总是匆忙而无奈的啊。”
被称作“阿英”的女人缓缓沉下头去，默念道：“如果没有你，恐怕我们也无法在他山盛开吧。真是谢谢你呢，这二十年来……”
茯苓听了轻笑，说：“感谢的话就免了，只是这个孩子……希望你们不要怪罪他……”
然后茯苓松开捂住白术双眼的手，拿过孩子一直紧紧抱着的罐子。
“不要睁眼。”茯苓弯腰在白术耳边低语，接着她端着罐子来到阿英面前，说：“来，同往年一样。”
茯苓轻轻打开盖子，一只白色的巨鸟就从罐子中腾飞而出。它浑身雪白，但是双翼越靠近尖端的地方颜色反而变得透明起来。它鼓动着双翼，扇出一阵大风，在水中肆意卷席。
大风刮得白术有些站不住脚，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。虽然母亲告诫过他不要睁眼，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看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他抬手遮住眼睛，然后从指缝间偷偷地向外观察。
只见阿英的头发与衣服在风中极度夸张地飞舞着，她的身体变成如同柳絮或者是羽毛一样的东西，一点点地随风消失，最后完全看不见了。那巨鸟在水中飞了一会之后终于回到罐中。茯苓盖上盖子，风就停止了。
白术抬头看茯苓，刚想说什么，但忽然觉得眼睛仿佛被灼烧一般疼痛无比。他捂住眼睛蹲下身来，他觉得不仅仅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，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也变得不清晰起来。耳朵里嗡嗡直响，什么也听不清楚，仿佛耳朵上被糊了一层厚厚的纸。最后，他的感官和思维完全陷入了无穷的黑暗与沉寂之中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，这样的场景迷迷糊糊地浮现于一片灰暗之中……
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湖中的小船上。男人划着桨，努力让船向湖的另一侧驶去。湖边山上的枫树都变成了好看的红色，在湖面上投下了奇异的倒影。
“阿光叔叔，你看你看，这里有鱼！”女孩趴在船上指着湖里，稚气的脸蛋上满是兴奋的神色。
男人朝湖里看了一眼，皱眉说：“茯苓小姐，你可要当心一点。”
“没事的，真的好多小鱼啊，”年幼的茯苓把手伸到湖水里，愉快地自语：“小鱼小鱼快过来，我们一起玩。”
鱼儿们以为茯苓小小的柔软的指头是什么美食，纷纷拥了上来，“吧唧吧唧”地品尝着。
“哈哈哈，好痒。”茯苓被鱼儿逗得开心极了，咯咯直笑。阿光见了这一幕则笑着摇头。
大概终于意识到那手指并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，鱼儿们便慢慢甩着尾巴散开了。
“哎呀你们别跑啊！”茯苓有些着急，把身子几乎全探了出去，想拉住鱼的尾巴。然后船身一阵微微的倾斜，茯苓因为重心不稳“扑通”一声翻下了水去。
“小姐！”阿光大吼一声，连忙脱下外套，纵身跃入水中。
茯苓缓缓沉入水中，本来还想挣扎，但是不知怎么反应过来的时候，自己的意识已经跟不上了。水似乎已经涌到胸腔里去了，闷得很难受。
“这次……是要死了吧……欠下阎王老爷的债，是该还了……”
当茯苓这样想着的时候，忽然觉得有一双温柔的手托住了她的背部。茯苓回头看，是一个一身雪白的女人，银色的发丝如同水草般招摇。
“你是……”茯苓在心中默想，她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。难道这是死前所看到的幻象么？
女人把茯苓轻轻放下。茯苓双脚一落到地面，意识忽然清晰了起来，胸口也不闷了，自己好像是一条能够在水中自由呼吸的鱼，之前那种无力感也荡然无存。
“你能……看见我呢。”那个闭着眼睛的女人这样对着茯苓说。
“你是谁？”茯苓问。小时候那场大病后，她就能看见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。
女人蹲下身来摸着茯苓细软的头发说：“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蒲公英地哦。只是后来人们发展了水利，就把这里给淹了。”
茯苓似乎预感到了什么，便问：“那么你就是蒲公英吧？”
女人哀伤地叹道：“是的，尽管被水淹没了，就算躯体早已腐烂了，但是我的灵魂还是活着的。”
茯苓望着遥远的水面说：“现在这上面是一片湖哦，四周是长满枫树的山，很漂亮呢。”
“是么？我都不记得这周围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了。甚至连太阳的样子我都快忘了，那个明亮耀眼的光轮……”女人说着抬起了那双看不见的眼睛，环抱双手继续说：“虽然如此，我还是能记得那种温暖的感觉。看着孩子们乘着风，飞向更广阔的世界，那种感觉真的好怀念……”
茯苓看着她，伸出手握住女人冰凉的手说：“我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你知道吗？风其实是一只鸟哦，它飞过的地方，都会产生风这种东西。我就抓过一只风呢，好大的一只，然后我就把它藏在罐子里了。如果你需要，我可以让它帮助你哦。”茯苓歪着头一笑。
女人听了有些不相信，但是她心里却还是满满的感激。想了一会，她最终答应到：“好吧，那就试试看吧。”
“那么这样吧，每年清明节的时候，我来找你，怎么样？那时候一定到了你繁衍的季节了吧？”茯苓问。
“好是好……可是我一直呆在这里，也不知道外面季节的变化。而且……我不一定能认出你来啊……”
茯苓想了一会说：“嗯……你给我打个记号吧，这样你看见记号就知道是我了。”
“好……”女人说着伸出她长有长指甲的食指，点在茯苓的额头。
女人大概是注意到了什么，忽然转身快步离开了：“好了，有人来找你了，快走吧。”
茯苓抬头望，果然阿光正在朝自己游来，她便着急地问：“我叫茯苓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女人停下了脚步，仿佛被这个问题惊到了。然后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，回头露出了一个浅笑，说：“阿英。”
……
当白术从昏睡中再度醒来后，他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便是自己的母亲。此刻他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。茯苓见他醒来，紧皱的眉心终于舒缓开来，她的双眼中满是泪水，恐怕是太高兴的缘故。
“阿术……”茯苓喊着孩子的名字，俯下身来抱住白术。
“娘……对不起……”白术一想起自己之前做的事情就觉得很抱歉。
“你没事就好，”茯苓坐起身来，抹着眼泪说：“你都睡了快三天了，急死我了。”
“三天啊……”白术闭上眼睛，问：“怎么会那么久？”
“因为那些东西的力量太大了，从你的眼睛里进去之后，就会产生剧烈的反应。而你年龄还小，也从未见过这些，适应不了这些力量，就会如此，”茯苓说：“所以我让你不要睁眼看就是这个道理。那个陶罐也是。并不是说我要故意隐瞒你们什么，只是因为你们无法操控这种东西。”
母亲之前就说过，看不见反而是件好事难道是这样解释的么？因为看不见，所以不会受伤害。两方面并没有想要加害于彼此，只是因为大家是不同世界的人，之间一定会有隔阂，而这种隔阂也许就是摩擦与伤害的来源。而能够理解并跨越这种隔阂的人，比如母亲，就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吧。
“娘，那个叫阿英的女人是不是有给你打过记号？”白术忽然问。
茯苓愣了一下，然后撩起额头的刘海。在额头正中间有一个像是用指甲刻出的小小的淡蓝色的月牙印。
她告诉白术：“就是这个。小时候落水，遇见了阿英，她给我打上的。把我捞上水面的佣人阿光看见这个印子，还以为我受到了诅咒呢……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记号？”
“我做了一个关于娘小时候的梦，梦里我看见阿英给你打上去的。”白术看着母亲额上那一个精致美丽的印子说道。
茯苓有些惊异地说：“是么？你能看见我的过去？这样也就说明了那些力量也是带有记忆的吧。”
白术有些不理解地问：“娘，那些力量到底是什么？”
茯苓道：“那是灵魂的力量。人肉体的力量可以帮助他走很远的路，而灵魂的力量就是内心的支柱，即便肉体消失了，只要那种力量没有衰退，在某种意义上，人就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。只要有活物生活的地方，就会有这种力量的存在。无论是山川还是花木，包括人，大家都是有这种力量的，”茯苓忽然用手拍了下地板，继续说：“像这样拍击地板所发出的声音，就是由肉体发出声音，大家都能听得见。而那种灵魂所发出的声音，能够听到的人就很少了，我称它们为‘腹语’。”
白术低声重复：“腹语……”他虽然不理解也听不到，但是他却能够感受到那种声音所拥有的巨大的力量。
屋内很静，窗上的卷帘随着风轻轻拍打在柱子上。屋外是一片春光，鸟语花香。
“阿英她……终有一天会消失么？”白术忽然问。
“不知道，灵魂的力量可是很强的。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来临的话，我一定会有些孤单的吧。”茯苓静静地回答，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。这美丽的光线，就算阿英自己看不见，也要让自己的下一代看见。
蒲公英最美丽的时候，就是它繁衍后代的时候。
白术坐在山顶上，望着对面广阔绵延不尽的群山。一只极度苍白几近透明的鸟飞过，刮起的风吹乱了他银色的头发。
从那件事过去算起，已经十五年过去了。
他打开木箱中的一个抽屉，从里面取出一个轻盈细长的竹罐子。他拔开罐子顶部，一只小小的透明的鸟从罐中飞出。它扑棱棱拍打着翅膀，引出藏于罐内无数的蒲公英的白色冠毛。它们随着翅膀扇出的风飞向空中，划出一道洁白无瑕的弧线，然后在远方的空中四散开去，飘向更远的地方。
他还记得那一年，他去找了阿英，告诉她茯苓已经去世的消息。那女人跪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，像是冷得发抖一般抱着自己的身子，低声说：
“人类……为什么会这样？真是难以理解……我记得她还是那个小小的孩子，有着很温柔的笑容，她的手很温暖，就像阳光一样……可是怎么会……突然就……”
阿英抬头朝着水面上斜斜射下的阳光，脸上却是不尽的落寞与悲伤。
之前母亲还担心阿英会不会消失，但她一定也没想到，先走的那个人会是自己吧。
“人的生命真是快得离谱啊。”那时候的阿英曾经这样说过。
现在阿英还是活在那里。只是这几年来，她交给白术的羽冠却变得越来越少。难道她也要消失了么？是因为力量不够了，抑或她的使命快要完成了，还是说……她自己想要放弃了？
或者，是因为她怀念着她再也看不见的茯苓么？
白术望着飘荡在空中的白色羽冠，叹了口气，抬起手撩起额前的散发。在那里，有一个小小的淡蓝色的月牙印。
“花谢终有复来年，人亡却无重生日。虽有缘逢前世人，无奈彼此两不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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